张子静《我的姐姐张爱玲》简介及其节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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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作品简介:

  《我的姐姐张爱玲》是由张子静编写,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出版的一本书籍。主要介绍现代著名作家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先生,以亲历亲闻的特殊身份,回忆姐姐张爱玲的家庭、生活经历和所接触的人和事。同一个秋千架上的童年,截然两种的人生旅途,张爱玲唯一的弟弟回忆姐弟身世,家庭变故,人世沧桑……

  内容梗概:

  姐姐和我都无子女。她安详辞世后,我更觉得应该及早把我知道的事情写出来。在姐姐的生命中,这些事可能只是幽暗的一角,而曾经在这个幽暗角落出现的人,大多已先我们而去。如今姐姐走了,我也风烛残年,来日苦短。如果我再不奋力写出来,这个角落就可能为岁月所深埋,成了永远无解之谜。(张子静)

  想起张爱玲,总是想起钻石。因为张爱玲的光芒,是一种钻石的光芒。钻石棱角分明,也最耀眼迷离、最昂贵稀有,也最夺人魂魄。张爱玲无须佩戴钻石,她本身就是一粒钻石……一粒钻石超越了政治魔障,穿越了时光隧道,在写过《封锁》也被封锁过的中国大地,再度熠熠生辉……人们看到的,也许只是她的钻石光芒,我看到的,是那地层之下的无尽煎熬。(季季)

  《我的姐姐张爱玲》节选:

  我的姐姐天资比我优厚

  以前评介我姐姐的文章,或多或少都会提到她的显赫家世。我们的祖父张佩纶,光绪年间官至都察院侍讲署佐副都史,是“清流党”的要角;我们的祖母李经+(菊耦)则是李鸿章的大女儿。母系的黄家——首任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,以及后母系的孙家——曾任北洋政府国务总理孙宝琦,也都间接或直接地对我姐姐有所影响。

  我们的父亲和母亲,一个是张御史的少爷,一个是黄军门的小姐,结婚时是一对人人称羡的金童玉女。五年之后,1920年9月,母亲生下我姐姐,小名小煐;次年12月生下我,小名小魁。此后十多年,从上海搬到天津,又从天津搬回上海,然后母亲远走英国,又回到上海家中,与父亲离婚后又出国。但姐姐与我一直生活在一起,直到1938年她逃离我父亲的家。

  我们一起成长,一起昕到父母的争吵,面对他们的恩怨分合。我们的童年与青春时代,是由父母的迁居、分居、复合、离婚这条主线贯穿起来的。其间的波折和伤害,姐姐的感受比我更为深刻。

  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,我们家已经从上海搬到天津,住在英租界一个宽敞的花园洋房里。那是1924年,姐姐四岁,我三岁。那时我父亲和同父异母的二哥分家不久,名下有不少房屋、地产。我母亲也有一份丰厚的陪嫁,日子本来过得很宽裕。但不久我父亲结识了一班酒肉朋友,开始花天酒地,养姨太太、赌钱、吸烟,一步步堕落下去。

  我母亲虽然出身传统世家,思想观念并不保守。尤其受到五四运动及自身经验的影响,她对男女不平等及旧社会的贪腐习气深恶痛绝。对于父亲的堕落,母亲不但不容忍,还要发言干预,这就和我父亲有了矛盾和对立。

  我姑姑也是新派女性,站在我母亲这一边。后来发现两个女人的发言对一个男人并不产生效力,她们就相偕离家出走以示抗议——名义上是说出国留学。那时我母亲28岁,已有两个孩子。这样的身份还要出国留学,在当时的社会是个异数。思想保守的人,说她“不安分”;思想开明的人,则赞扬她是“进步女性”。

  姐姐早慧,观察敏锐,她的天赋资质本来就比我优厚。那么幼小的年纪,已经知道保姆的勾心斗角,她后来在《私语》里说,带我的保姆“张干”,“伶俐要强,处处占先”;领她的“何干”,“因为带的是个女孩子,自觉心虚,凡事都让着她”。因此她说:“张干,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,我要锐意图强,务必要胜过我弟弟。”

  我向姐姐约稿被拒始末

  我第一次写《我的姐姐张爱玲》,是在1944年。当时张爱玲走红上海滩,做弟弟的我当然与有荣焉。不知情的人或许以为:我在《飙》的创刊号发表那篇千余字的短文,是否有“卖姐求荣”之嫌?其实事实并非如此。

  1943年秋的一天,我在光华中学的同班同学邵光定约我去他家,和几个久未见面的同学聊天。当时上海是“孤岛时期”,大家心情都很苦闷,左一声叹气,右一声也是叹气。后来谈到了文学和一些常看的杂志,有一位同学就说:“别人可以办杂志,我们何不也试试?”一个同学说,他有办法接洽购买纸张;另一个同学说,他有办法接洽印刷所;还有一个同学说,他可以介绍我们去和当局打交道,拿到发行执照。最后大家公推邵光定当发行人,我找了张信锦来当编辑,就这样决定了合办一个刊物。

  我们决定刊物的名称叫《飙》——在那个苦闷的年代,希望《飙》带来一阵暴风雨,洗刷人们的苦闷心灵。还决定封面的颜色第一期用红色,第二期用深蓝色。记得当时约到的名家稿件有唐驶、麦耶(即董乐山)、施济美等人。但张信锦说:“你姐姐是现在上海最红的作家,随便她写一篇哪怕只是几百字的短文,也可为刊物增色不少。”我想也有道理,就和邵光定一起去找我姐姐约稿。

  还没走到爱丁顿公寓我姐姐的住处,我就想到这样贸然前去似乎不大稳当。一来我姐姐的个性一向不爱见陌生人;二来她当时可说是红得发紫,向她约稿的著名报刊杂志很多,她成天在家里做一个“写作机器”也应付不了那许多约稿。如果她当面拒绝,会让我的朋友当面难堪下不了台。于是,我请邵光定在外面等,我一人上楼去找她。她正在赶稿子,见了我一脸错愕。

  果不其然,听完我的来意,她一口回绝:“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,我不能给你们写稿,败坏自己的名誉。”说完她大概觉得这样对我不像个姐姐,就在桌上找出一张她画的素描说:“这张你们可以做插图。”——她那时的文章大多自己画插图。

  我从小在姐姐面前吃她排揎也习惯了,知道再说无益,就匆匆告辞,下楼把结果告诉邵光定,两人都难掩失望之情,沮丧地回去找张信锦商量。张还是希望把特稿的焦点对准张爱玲,他说:“那么这样吧,请子静先生写一篇关于他姐姐特点的短文,这也很能吸引读者。”

  我担心姐姐看了会不会不高兴,而在报上写出声明或否认的文章呢?张信锦说:“不会吧?一来你是他弟弟,她怎么能否认?二来稿子的内容一定无损于她的声名形象,只有增加她的光彩,凸显她不同于凡人的性格,我保证不会出什么问题的。”

  张信锦的分析,鼓舞了我的勇气。我于是凭着自小对她的观察,写了《我的姐姐张爱玲》这篇1400字的短文。我在文章中这样写道:

  她的脾气就是喜欢特别:随便什么事情总爱跟别人两样一点。就拿衣裳来说吧,她顶喜欢穿古怪样子的。记得三年前她从香港回来,我去看她,她穿着一件矮领子的布旗袍,大红颜色的底子,上面印着一朵一朵蓝的大花,两边都没有纽扣,是跟外国衣裳一样钻进去穿的。领子真矮,可以说没有,在领子下面打着一个结子,袖子短到肩膀,长度只到膝盖。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旗袍,少不得要问问她这是不是最新式的样子,她淡漠地笑道:“你真是少见多怪,在香港这种衣裳太普通了,我正嫌这样不够特别呢!”吓得我也不敢再往下问了。我还听别人说,有一次她的一个朋友的哥哥结婚,她穿了一套前清老样子绣花的袄裤去道喜,满座的宾客为之惊奇不止。上海人真不行,全跟我一样少见多怪。

  还有一回我们许多人到杭州去玩,刚到的第二天,她看报上登着上海电影院的广告——谈瑛做的《风》,就非要当天回上海看不可,大伙怎样挽留也没用。结果只好由我陪她回来,一下火车就到电影院,连赶了两场,回来我的头痛得要命,而她却说:“幸亏今天赶回来看,要不然我心里不知道多么难过呢!”

  她不大认识路,在从前她每次出门总是坐汽车时多,她告诉车夫到哪里去,车夫把车子开到目的地,她下车去,根本不去注意路牌子。有一次她让我到工部局图书馆去借书,我问她怎么走法,在什么路上,她说路名我不知道,你不要觉得奇怪,我们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也是不认识路的。大概有天才的人,总跟别人两样点吧。

  她能画很好的铅笔画,也能弹弹钢琴,可她对这两样并不十分感兴趣。她比较还是喜欢看小说。《红楼梦》跟Samerset+Maugham+(英国小说家、《人性枷锁》作者毛姆)写的东西她顶爱看。李涵秋的《广陵潮》,天虚我生的《泪珠缘》,她也很喜欢看。还有老舍的《二马》、《离婚》、《牛天赐传》,穆时英的《南北极》,曹禺的《日出》、《雷雨》也都是她喜欢看的。她现在写的小说,一般人说受《红楼梦》跟Samerset+Maugham的影响很多,但我认为上述各家给她的影响也多少有点。

  她的英文比中文好,我姑姑有一回跟我说:“你姐姐真本事,随便什么英文书,她能拿起来就看,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学。”她是看里面的英文写法。至于内容,她不去注意,这也是她英文进步的一个大原因。她的英文写得流利,自然,生动,活泼,即使我再学十年,也未必能赶得上她一半。

  她曾经跟我说:“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特长,最好是做得特别,可以引人注意。我认为与其做一个平庸的人过一辈子清闲生活,终其身,默默无闻,不如做一个特别的人,做点特别的事,大家都晓得有这么一个人;不管他人是好是坏,但名气总归有了。”这也许就是她做人的哲学。

  《我的姐姐张爱玲》1944年10月在《飙》创刊号发表后,果然吸引了不少读者。姐姐给我的那张素描《无国籍的女人》也配在我那篇文章的版面上。这是我们姐弟此生唯一的图、文合作。杂志出版后,我拿了一本去给姐姐,她看了我的“处女作”,并没有表示不悦,我才放了心。

  “在两行之间另外读出一行”

  姐姐在才情上遗传了我父亲的文学与我母亲的艺术造诣。但在相貌上她长得较像父亲:眼睛细小,长身玉立。我则较像母亲:浓眉大眼,身材中等。不过在性格上又反过来:我遗传了父亲的与世无争,近于懦弱,姐姐则遗传了母亲湖南女子的刚烈,十分强悍,她“要的东西定规要,不要的定规不要”。

  这样的性格,加上我们在成长岁月里受到种种挫击,使她的心灵很早就建立了一个自我封闭的世界:自卫,自私,自我耽溺。写作不止是姐姐谋生的技能,更是她走出封闭心灵,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最重要方式。

  我一直以阅读的方式来了解姐姐。一般的读者读她的作品,大多欣赏她说的故事,她流利的文字和独特的写作技巧。我读她的作品,则在欣赏之外还旁观她心灵的变化——如她所说:“要在两行之间另外读出一行”。她为自己的文章辩白,她的稿费风波,《传奇》出版的畅销,改编《倾城之恋》为舞台剧上演……这些都是在文字里看得见的,但她和胡兰成恋爱、结婚这件事,我竟没能“在两行之间另外读出一行”。

  姐姐与胡兰成相识,是在1943年12月。胡兰成在苏青主编的11月号《天地月刊》上读到姐姐的《封锁》,“才看得一二节,不觉身体坐直起来,细细的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。”他从苏青那里取得姐姐在“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5室”的地址,就去登门求见。当天未蒙姐姐接见,但留下名片。第二天姐姐即打电话给他,此后二人就开始了往来。到了1944年8月,胡兰成与前妻离婚后,他们就秘密结婚了。

  胡兰成写《评张爱玲》并发表的那段期间,正是姐姐与他的热恋期,只是当时我未能从那些溢美之词中读出弦外之音。胡兰成在文章中说:“张爱玲先生的散文与小说,如果拿颜色来比方,心明眼亮其明亮的一面是银紫色的,其阴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。……和她相处,总觉得她是贵族。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。然而站在她跟前,就是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威胁,看出自己的寒伧,不过是暴发户。

  她写人生的恐怖与罪恶,残酷与委屈,读她作品的时候,有一种悲哀,有时是欢喜的,因为你和作者一起饶恕了他们,并抚爱那受委屈的。……因为她倔强,认真,所以她不会跌倒,而看见了人们怎样跌倒。”

  胡兰成当时官拜汪伪维新政府宣传部政务次长。他能言善道,笔底生花,姐姐与他认识后一往情深,不能自拔,也不忌讳他的“汉奸”身份。姐姐聪明一世,爱情上却沉迷一时。这段婚姻没给她安稳、幸福,后来且是一连串深深的伤害。胡兰成说她“不会跌倒”,她却为胡兰成跌倒了。

  傅雷化名“迅雨”批评张爱玲

  1944年,柯灵主编的《万象》月刊5月号发表了“迅雨”写的《论张爱玲的小说》。7月,姐姐中断了正在《万象》连载的长篇小说《连环套》,并在《新东方》杂志发表了《自己的文章》,对迅雨的批评予以回应,虽未指名道姓,正面交锋,但她闲闲几笔,意在言外,让人们认识了她“四两拨千斤”的本事。

  迅雨的文章一开头就将《金锁记》列为“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”,迅雨指出姐姐在《金锁记》里塑造的曹七巧,“就在一个出身低微的轻狂女子身上,爱情也不曾减少圣洁”;“最初她把黄金锁住了爱情,结果,锁住了自己”。他认为在曹七巧身上,姐姐最成功的就是对“情欲”的掌控。他还赞扬姐姐的“心理分析”:“利用暗示,把动作、言语、心理三者打成一片。”而像电影手法一样巧妙转调的“节略法”,以及“新旧文字的揉和,新旧意境的交错”形塑的“色彩鲜明”的风格,也是迅雨推崇的。

  然后迅雨笔锋一转,指出《倾城之恋》“华彩胜过了骨干”,而“长长短短之六七件作品,只是Variations+upon+a+theme。遗老遗少和小资产阶级,全都为男女问题这噩梦所苦”。

  迅雨是看了连续四期的《连环套》,忍不住写了这篇批评。他认为:“《连环套》的主要弊病是内容的贫乏,错失了最有意义的主题,丢开了作者最擅长的心理刻画,逞着一支流转如踢踏舞的笔,不知不觉走上纯粹趣味性的路。”迅雨说:“我们不能要求一个作家只产生杰作,但也不能坐视她的优点把她引入危险的歧途,更不能听让新的缺陷去填补旧的缺陷。技巧对张女士是最危险的诱惑,无论哪一部门的艺术家,等到技巧成熟过度,成了格式,就不免重复他自己。……聪明机智成了习气,也是一块绊脚石。我不责备作家的题材只限于男女问题,但除了男女以外,世界究竟还辽阔得很。”

  迅雨全文的结尾只有两行:“一位旅华数十年的外侨和我闲谈时说起:‘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,可是都没有好下场。’但愿这两句话永远扯不到张爱玲女士身上!”

  这段结语对我姐姐的刺激最大。她立即决定要出第一本小说集,书名就叫《传奇》。在交给《杂志》社出版时,姐姐还特别写了这句前言:“书名叫《传奇》,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,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。”

  《传奇》出版后畅销一时(4天即再版),算是对迅雨结语最直接、最有力的答复。

  同时,姐姐也以4500字的《自己的文章》,回应迅雨的批评。这是我姐姐一生所写的一篇最长的、阐扬她创作理念的文章,她的开头非常平淡,像是在与读者闲话家常,语气沉稳内敛,态度不过高也不过低,而且前后对照,有着创作者的自省:“现在似乎是文学作品贫乏,理论也贫乏。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,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。

  “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,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,也没有革命。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,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,也更放恣的。

  “我喜欢素朴……我也并不赞成唯美派……美的东西不一定伟大,但伟大的东西总是美的。

  “只是我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,是用参差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,浮华之中有素朴,因此容易被人看做我是有所耽溺,流连忘返了。”

  接下来姐姐对于《连环套》处理不合理的现代婚姻制度和姘居生活的过程,作了一些自我合理化的答辩。但她的结尾非常谦逊:“有时候未免刻意做作,所以有些过分了。我想将来是可以改掉一点的。”

  姐姐虽然对迅雨的批评不尽同意,但对他的立论严谨、态度宽厚,也不禁暗自折服。1952年姐姐再去香港后,结识了宋淇(林以亮)夫妇,从宋淇口中,姐姐才知道“迅雨”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翻译家傅雷。

  宋淇1976年在香港发表《私语张爱玲》中说:“爱玲听后的反应是惊讶。……傅雷终年埋首译作,极少写批评文章,那次破例写这样一篇评论,可见他对爱玲作品的爱之深与责之切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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